今天一下班,我就跟姐姐趕著搭火車到花蓮去。
上個月我就知道我爸媽會到花蓮去過母親節,因為外婆有了阿茲海默症的症狀,他們希望有機會就多回去陪她,他們沒有指名要我回去,便把週日休假的機會讓給同事。
直到昨天,來了一通突然的電話,我才即刻訂了火車票。
城市飛快的從眼角滑過,再穿過了幾個隧道跟幾片樹林,突然一陣光亮,待雙眼適應那陣白,就能看見拍打上岸的海浪,表示這趟車程已走了一半。
看著窗外,海浪一波一波。
「阿佐佐,吃飯了!」小時候阿公,都這樣叫我。
花蓮是家母的娘家,由於爺爺奶奶在我還沒懂事前就離開了,從小便有較多的機會回花蓮老家,看外公外婆。花蓮老家位於新城鄉,就在有名的新城照相館附近,從外婆家散個小步就可以走到海邊,所以還小的時候我就會自己走去看海,發呆到阿公騎著鐵馬來找我,用響亮的聲音喊著:「阿佐佐,吃飯了!」到家以後,阿嬤會用很兇的口氣說:「亂跑亂跑,大家等你一個吃飯!」然後挾雞肉到我的碗裡,那是她今天處理了一整天的全雞,從放血、拔毛、汆燙、到使勁剁塊,每次我們來,阿嬤就會讓阿公去弄隻雞來,給我們加菜。
雨滴突然一點一點的打在窗上,直到模糊了車窗,也糊了記憶中的海景,今早已發佈的颱風海上警報,吹不動奔馳的火車,卻吹得我們一陣心煩。抵達花蓮後,家父開車來接我們,逆行北返,距離不近不遠,兩刻就能到新城。車程間我們問起外公的狀況,車上卻沒人能準確地答。
彎進新城鄉以後可以看到遠方的廟頂,小時候常常能在那裡找到外公。外公很高大,很有威嚴,那個年代長個170幾的身高就像顆大樹,講話又很公道,鄰里間有些什麼事,有時都會問上他幾句,而他總是洪亮地發表自己的看法。
再拐個彎,就到家了。聽見車聲,外公打開門迎接我們,我大聲地喚他:『阿公!』只見他駝背的身軀倚著門,揮了揮手,再往旁側身示意讓我們快些進門。他開口說了些話,但是聲音沒傳出來。
我跟姊姊進客廳後,姊姊馬上蹲下抱著外婆,問說:「阿嬤,妳記得我是誰嗎?」「記得!妳師羽!」姊姊開心的轉過來跟我說:「我要哭了,阿嬤記得我!」我微微的張嘴,沒說,我也要哭了。
因為外婆笑著應答完她以後,看著我的眼神,有那麼一瞬帶著驚恐,然後移開,撇開的視線無神地對著日曆,沒有回應我叫她阿嬤。我也很想哭,我知道她不記得我了。
這一兩年時間,外公吃力地照顧外婆,時好時壞的狀況,常常讓外公生氣,但外婆很多時候只記得他一個人,外公表面上動怒,其實底子裡還是個好男人,會牽著她。可是上個星期,外公的胸腔,檢查出一顆腫瘤,而且壓迫到聲道,導致他時不時會嚴重咳嗽,也無法正常說話。
整桌擺好了的菜餚,都是依瑪張羅的,她是舅舅們請來照顧外婆的外籍女孩,然後大舅舅拿著剪刀幫外婆剪碎菜梗,舅媽也從公司回來一塊吃飯,阿姨跟媽媽在旁邊幫大家添飯,好像很日常,大家圍著桌子吃飯,配著新聞。然後收拾。接著依瑪帶外婆去洗澡,我跟姐姐則去海邊走了一圈。
一切好像沒變,卻也都不一樣了。
依瑪幫洗好澡的外婆上了點乳液,大家像回到吃飯前坐在各自的位置上。家父打破沉默要載我們去車站,我收拾好行囊站著等姊姊,這時家母卻輕喚了一聲:「兒子。」從身後環抱著我。我可以感覺她的臉靠在我的背上,我微微地向後仰著頭,用頭靠著她的頭。就這麼站了一晌。窗外的雨停了。我乾著喉嚨,什麼也沒說。
披著沒有星光的夜,返回台北。
姊姊循著紅線,而我循著藍線,我們揮別了彼此,疲憊著沒多說什麼,各自返家。一張一張藍色的塑膠椅,無意識地承載我的重量,我戴起耳機,彷彿看見新城窗外深淺堆疊的藍色山線,突然想起了什麼,我滑開了「尋人啟事」重新聽一次。
在走回家的路上,在燈火通明的忠孝東路狠狠地哭了起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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