紅酒、咖啡，和製茶師老爸。

還記得國小的時候，對於父親的職業欄都會不知道該怎麼填。

現在想想，國小的時候要大家填自己的家境狀況真的是很殘酷啊。
（現在還需要填嗎？）
尤其是家庭狀況的部份，同學們幾乎都填小康，最後我寫了普通這樣。
（這是一個認識自己的其中一個部份嗎？）

而職業的部份，我就實在是停頓很久，一方面是國小生詞庫還不夠多。
這時候，老師就會來關切說：「那爸爸靠什麼賺錢的呢？」
『賣茶葉。』
「所以爸爸就是商人嘍？」
『可是我們家沒有開店。』
「那這樣是農業嘍？」
『但是爸爸也沒有種田。』
「那爸爸的工作都做些什麼？」
『……不知道。有時候會上山好幾天……，回家的時候就有做好的茶葉了。』
「這樣啊……。」

印象中，爸媽會在深夜裡出門，睡著就完全無知覺的我，根本不知道他們出門了。
隔天早上才會在桌上看到他們的紙條，還有幾張百元鈔壓在電話底下，這幾天，哥哥就要負責掌控這幾張鈔票，和我們的三餐。
在那個年紀，雖然自己帶著鑰匙回空蕩蕩的家有點失落（記得當時還有政府廣告，將我們這些孩子取了一個「鑰匙兒童」的名字），但是也是沒有大人管的幾天，可以看漫畫，玩Game boy，或是偷吃平時吃不到的麥當勞。

啊，對了，身家調查。後來呢，老師猶豫了一下，在格子上幫我填了自由業。

挺好的。


當時沒想過其中代表什麼意思，
只覺得全班只有我爸跟別人不一樣，挺自由，挺好的。


其實就連我長大後，也不是很確定爸爸的工作是什麼，
只知道我們家一直都有些茶葉，而爸爸的茶葉總是供不應求，
客人喜歡到我們家泡茶，聽我爸說說最近的茶葉如何又如何。

一直到我進設計公司上班，開始酗咖啡，
還有前幾年上過品酒課以後，我才串起來。
咖啡、紅酒、茶葉，完全不同的產品和不同的飲用方式，
在製作上的某些部分，卻殊途同歸。

咖啡講究產地，阿拉比卡、蘇門達臘或是瓜地馬拉。
紅酒也是，法國波爾多還是勃艮地，還有新世界的美國或澳大利亞。
茶葉呢，中國的浙江、福建跟雲南，紅茶出名的斯里藍卡和山巔急聳的台灣。

因為不同的產區有不同的經緯度，不同的氣候，不同土質，就算在同一個國家、同一地區，隔了一條河可能就會長出不同風味的作物。另外，同一片莊園種植的作物，也會因為每一年各有不同的日照跟雨量，造成同區、同品種卻因不同年份產出不同風味。這在葡萄酒的課堂上，我們稱之為風土條件，而咖啡跟茶葉，其實也都有相似的考量存在。

而當作物收成以後，葡萄需要榨汁、釀製，咖啡豆需要乾燥、烘焙，茶葉則需要揉捻、烘焙等等。
是了，這就是了。
紅酒有釀酒師，茶葉當然也有製茶師，傻子如我，喝了爸爸做的茶葉廿年，才知道爸爸這麼多年的工作內容。

最好的台灣茶，季節是春、冬兩季。
爸爸在清明前和立冬前，會上山去拜訪茶農，找到他覺得最合適的茶葉，跟茶農談定後，直到最適合採收的日子，爸爸會再次上山把採收好的茶葉載走，帶去熟識的茶廠製茶。
茶葉要經過發酵、委凋、殺青、揉捻、燥乾、烘焙，等步驟，必須遵從古法，又不能完全照本宣科，真正好的製茶師，得要懂得配合著當季茶葉的味道與水份，去做步驟與時程上的調整。

於是，爸爸的茶，一年只做兩次，而且只接受預先訂貨。
每次的風味都會不太一樣，但是有他自己的風格，買過的顧客很少離開過，只會再撥電話來說：「三叔，今年那個春茶，甘擱有？」
爸爸就會笑笑的說，拍謝啦，沒有了，不然我這邊還剩一點點自己要喝的，你拿去吧。

也曾聽過爸爸的茶葉被高價轉手，就像葡萄酒被拍賣一樣，識貨的人才知道箇中滋味。一旦錯過了，就沒有了，只好摸摸鼻子，隔年記得多訂些。


當然有人問過爸爸為何不自己開間店，
他總是笑笑的說，我只是自己喜歡喝茶而已。

越喝越挑剔，不知道是沒人敢賣他了，還是他已經找不到更好了，
那不如就自己來做吧，就這麼簡單的想法，簡單的喜歡。
這個喜歡，竟然轉眼就維持了廿多年。

另一方面茶樹會老，地區氣候也會逐年改變，
早年大家都喜歡阿里山的茶，
最近爸爸則是喜歡去找梨山或翠峰的茶。
如果固定開店，他必須鞏固貨源，便無法這樣隨時更換茶葉產地，
他還是喜歡每年去找出自己最喜歡的茶葉。

說回來，也許他最近喜歡的茶區又換了但我不知道？
畢竟每年做好了茶，他就會載著茶葉和我媽媽，環島去了。
早年他們住過台北高雄，花蓮是媽媽的娘家，住在台灣各處的親朋好友都是他的老顧客，顧客又介紹顧客買，幾年下來，一年兩季製茶、賣茶，同時也是他們見見大家的機會。

所以，他還是喜歡這樣的步調。
每年的清明前跟立冬前，上山找茶。

離開嘉義近十年，去年夏天，我退掉租的房子，搬回家住了，
跟著他跑茶廠，看茶委凋，看茶做好，又再載去另個廠烘乾、包裝。
喝著爸爸泡的茶，好好的坐著品味，
跟小時候的印象一樣，口感溫潤，順口而回甘，
但是長大之後，卻更體會到茶的香氣，
就像他的脾氣，有自己的道理和堅持。


今年清明掃墓時，我問爸爸春茶開始訂了嗎？
「還沒。你要買嗎？」爸爸半開玩笑的問。

我趴在窗上，看著遠方的山上，雲霧繚繞。
想起小時候好像曾經吵著要一起上山，
但是上了車，都還沒離開市區，我就睡著了，直到清晨抵達了山上，
周圍黑黑的什麼也看不見，
四處張望的我好像看見燈光下爸爸跟伯伯捧著茶葉在聞，
那個感覺真好。



『對啊。』我笑著答。